三次蜕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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ᶘ ᵒᴥᵒᶅ

恍然

偷偷码

秋白:

岁月不堪回首。


 


 




 


 


维鲁特赶到医院的时候,赛科尔正坐在候诊室外的长排椅上打游戏。


 


他毫不在意形象地叉着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捧着一只一掌大小的智能手机,双手的拇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额前蓝色的碎发随着情绪的起伏而晃动,一双尖尖的虎牙呲起来,极为不冷静地大呼小叫着。单调重复的音效外放,被候诊室走廊里嘈杂的声音盖过去。


 


维鲁特挤过乱哄哄的人群,从弥漫着消毒水和医用酒精的混浊空气里穿过。赛科尔邻座那个抱着一个淌着黄鼻涕的小男孩的肥胖妇女站起来,用她宽大的身躯在过于拥挤的走廊里开道。维鲁特回头看了那个母亲一眼,紧挨着赛科尔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反光的屏幕上闪烁夸张的特效,红绿间杂挑战旁观者的审美,当局者倒是乐此不疲。像素堆成的小人机械地重复他那毫无技巧性的动作,红黄色的大号数字接连跳动。最后血槽被清空,赛科尔控制的角色做出几个夸张的动作卧倒在地上再也不听使唤。


 


“……靠!怎么又死了!”赛科尔极为不爽地嚷嚷起来,不甘心地又连续按了十数下操纵键,直到灰色的“失败”两个方块字占据了大半个屏幕。电源键在混乱中被按下,花花绿绿发着光的屏幕突然沉默,投映出坐在身旁的维鲁特的脸。


 


他抬头瞥了一眼维鲁特,对方也正好看着他。赛科尔极为自然地重新打开手机,把游戏关掉,放下手机重新审视与自己相隔不过数十厘米的维鲁特的脸。


 


“维鲁特,你来了?”他说。语气中没有多少吃惊。


 


“他们告诉我你出了车祸,在高架路上。”维鲁特试图看着他的眼睛。


 


“是出了车祸。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现在所有手续都办完了,很快就没有我的事了。”赛科尔移开目光,低下头重新摆弄起了自己的手机。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给我发了现场的照片,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认为车里的司机能活下来。然后他们告诉我你现在在医院里。”维鲁特说。


 


“那他们没说谎,我确实在医院。”赛科尔无所谓地耸耸肩。他重新点开了游戏,递给维鲁特,“你要来一局吗?”


 


“不用。省着点电自己打发时间用吧。”


 


“你说得有道理啊——”赛科尔向后一靠,把头枕在椅背上,一手抓着手机举在头顶上伸了个懒腰,“不过,真没意思。”


 


“也就你觉得没意思,赛科尔。”耳侧传来维鲁特刺耳的话语。


 


是迎面撞上的。那辆货车逆行了,而他超了速。疯子一样飞驰在城市的高架路上,将一路的骂声抛在身后追赶不及,迎风吐出畅快的嘶喊。逆行的货车突兀地出现在视野里时,全世界只给了他零点几秒的反应时间,只够他仓惶地蜷起身体,双手不受控制地离开方向盘抱在了头上,眼睁睁看着他的车滑进货车前部的保险杠。巨响过后世界天旋地转,几乎要将他甩出自己的身体,刺耳的摩擦声拖曳一路,剧烈的撞击蔓延到了他的大脑震断了他的一切思维活动。


 


十数秒后他回复了意识。眼前一片昏暗,半个驾驶室被撞得塌陷下去,钢板离他脆弱的头部不过几厘米的距离。他趴在方向盘上缓了几口气,伸手捞起了滑落车底的手机,抬起头后脑就撞到了变形的车顶。前方的车顶壳断裂开一个狭小的豁口,他就从那窄缝里爬出来,踩着向上弯折起的引擎盖跳下被巨力揉皱成一团的铁壳。他站在路边看着他的车屁股上冒着黑烟,报了警。


 


所以这意味着什么吗?最后他跟着警察去了医院做了一次全身检查,确实是毫发无损,连点最起码的擦伤或者挫伤都没有,实在是太对不起他那辆报废了的轿车。赛科尔·路普坐在了医院候诊室里的长排椅上,身边是吵闹的人,混乱的、不耐烦的人,困于病痛、呻吟着的人,人之百态。他既没有后怕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关于生死的豁然开朗或者什么大彻大悟。他也没有心烦意乱,他只是觉得无所事事,有些事过于牵强有些事太过扯淡,他不想劳神费心地去配合。他拿出他的手机发现还剩下百分之六十八的电量。这些电量应该够他玩上一两个小时,也许够三四个小时。


 


“所以你就留到了现在,因为手机电量还没用完?”维鲁特扯了扯嘴角。


 


“不完全是这样……”赛科尔操纵着复活的小人在地图里上蹿下跳,时不时做几个花拳绣腿的动作向空气里打去。“我在等那个倒霉的货车司机的检查结果出来。那家伙被抬出来的时候使劲哼哼哼个不停,看样子断了一两根胸前的骨头。”


 


“你倒是挺有同情心的。”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屏幕上的小人在他的指挥之下一连翻越过了三座障碍,在地面上翻滚一周稳稳停住,威风凛凛地站在下一个副本的入口。


 


“为什么要开那么快?”他听见维鲁特问他。


 


“又不是我的错。是那个货车司机逆行了,靠,要是他不逆行能有现在这事?”


 


维鲁特叹了一口气:“你在那个公司里的工作最近怎么样?”


 


“维鲁特你早知道了吧?!我早就辞职不干了!那种公司谁要待啊?”他神色里显出几分不耐烦。


 


“你失业了你心情不好就可以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了?”维鲁特跟着他拔高了语调,一手拍在金属扶手上,连带着一整排的座椅都在微微震动。赛科尔从来没见过维鲁特生这样的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随即瞪着眼理直气壮地回了话:


 


“靠你就别多管闲事了!我的命连我都不珍惜怎么就给你当成宝了呢?”


 


对话在嘈杂的人声背景里戛然而止。


 


时至今日维鲁特还能回忆出年少时那个校服半挂在肩上头发乱翘的赛科尔,被德育处主任揪着耳朵训斥,在慵懒夏日的日光下向空气翻着白眼,以此表示自己的不屑。


 


赛科尔在班里混得很开,课间和一群男生混在一起,在不大的教室里发出不小的噪音,让人皱眉却无可奈何。衬衫的领口二三个扣子永远不系上,校服好好披在身上的时候永远要大上一号显得极为不合身,好事没做几件,违规的事倒是犯出不少,只在班里组篮球队的时候能收获一波艳羡的目光。总的来说,是一个令人很头疼的问题学生。


 


维鲁特放下撑着侧脸的手,翻动书页,教室窗外透过婆娑的树杈枝叶,阳光在他的课桌上投下一片斑驳。这片斑驳闪烁不定,过了一会就只有小半片洒落在他的桌上了,再过一会就完全落在了地上,落在了他的脚尖前,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那天维鲁特找到赛科尔。赛科尔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两只脚搁在课桌上跷得老高,盖了一本书在脸上仰着头睡着了。维鲁特掀开他脸上的书,他立刻就醒了,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掉下椅子。


 


那天维鲁特到底是为什么而找到赛科尔,他不记得了,赛科尔更不会记得,已经没有人会知道了。但是最后维鲁特记得自己对赛科尔说,我觉得你很迷茫。


 


赛科尔马上就笑了,像是听到了一个万分好笑的笑话,哈,我很迷茫?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一点都不在乎成绩,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比你们所有人都过得更快活!


 


维鲁特摇摇头。


 


最后高考冲刺的日子里赛科尔学着所有人的样子坐在教室里奋笔疾书,拾起了曾经被他认为是痛苦而无意义的日子。其实不算奋笔疾书,多数时间他咬着笔苦思冥想,不知从何处下笔。


 


维鲁特就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边,为他补课补到深夜。赛科尔会撕卷子、扔书、扔笔、掀桌子。维鲁特自始自终冷静地看着他的所作所为。发泄过后他帮他扶正桌子,补习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然后他们一起奔赴数百万人的战场。


 


毕业那天的同学会上赛科尔喝了点酒,闹腾个不停。最后他抱住维鲁特哭起来,他说我也想成为你一样厉害的人。


 


我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中的一个,没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你偏偏想成为我呢?维鲁特尽可能平静地说。他也哭了。


 


那之后他们各奔东西。


 


什么是所谓,天赐的时日可以随意挥霍,剩下的岁月不堪回首。


 


“你命大,能活着就好。”维鲁特放松上身,靠在弧面的椅背上。


 


赛科尔抿着嘴唇。手机屏幕上的角色挥动手中的剑,将一只面目狰狞的生物刺倒在地,碎成一堆像素。


 


“这几天你打算干什么?”维鲁特问他。


 


“再找份工作,能糊口的就行。”赛科尔含糊地回答,手上动作倒是一点都不落下。


 


“你的车废了。”


 


“我知道,无所谓。一会而我得打车回去,维鲁特你不介意借我点钱吧?”


 


“两百够了吗?”


 


“三百。我还想下馆子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你不会忍心拒绝的是吧?”


 


维鲁特看着屏幕上的小人过五关斩六将,轻轻松松。但大多数时候的事情绝不是什么你砍我一剑,我砍你一剑就可以解决的,过于简单。维鲁特已经在名为生活的巷道里绕了许多个来回,仍旧没有看到尽头。


 


赛科尔也不会看到的。他从扭曲变形的车里钻出来,却没有迎来新生。他就是个普通人。


 


“啊……靠!又死了!”勇士被恶龙再一次击杀,赛科尔气急败坏得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起来。


 


维鲁特看着赛科尔叹了气。最后他还是说,“赛科尔,我觉得你还是很迷茫。”


 


他看见赛科尔一张脸扭曲起来,涨红了,一时间几乎充斥了怒火,一时间又似乎自惭形秽地萎缩下去,过去深埋着的时光被人重新提起,当事者几乎不能言语。但赛科尔还是开了口,扔出了几句话:


 


“啊——啊,散了吧,都散了散了,够了。你也要来看我的笑话吗维鲁特大少爷?”


 


“别叫我大少爷。”维鲁特撇眉。


 


“好吧。不叫就不叫。不过维鲁特,我——好——饿——啊!”他把手机扔到一边,伸长了脖子哀嚎起来,拖长了的声调融进嘈杂中,时间变成无意义的碎片,随着难打发的白开水似的生活淡去了。哭嚎得像个悔恨的铸下大错的罪人,其实他只是在喊饿而已。


 


“那你等着。”维鲁特说。


 


他下了楼,挤进医院的食堂里去买了一只肉包子和一只菜包子。想了想又买了一只肉包子。逆着午时的人潮他踏上楼梯回到了二楼,但这时赛科尔已经不在了。


 


手上的包子裹在纸袋里,热腾腾地还冒着热气。维鲁特撇了撇嘴,冷清的脸上看不出神情。他找遍了二楼所有的长椅、茶水间、候诊室和厕所,赛科尔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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